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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界一切倏然停止。

    紧接着,时间被强行回档。

    爆炸急剧收缩,城墙恢复原样,半空中千万碎片变回房屋,早已蒸发在烈焰中的血肉化作累累尸骨,暴雨般洒在街道上。

    赵府中、城门下、深山里……数不清的活死人同时倒地,魂灵全部回归地府。

    瘟疫不再传播,化作无数道黑色流光,从四而八方飞回了鬼太子袖中。

    地道深处,时间倒流,一颗完美无缺的璀璨金丹徐徐回到宣静河体内。

    他胸腔中那颗静止的心脏恢复了跳动,全身重伤随之消失,苍白的脸上现出微许血色,静静沉睡在鬼太子臂弯里。

    仿佛所有惊心动魄的厮杀和绝望痛苦的死别都从未发生过。

    只有左手无名指节上那一段红线,在昏暗中熠熠生光,无声证明着无人知晓的一切。

    鬼太子一手拉起宣静河的手,十指交叉,掌心相贴。他就这么低着头跪坐在地上,胸腔中震出断断续续的、嘶哑的笑声,随即那笑声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剧烈,直到爆发出一口口喷射状的淡金色神血!

    “时间倒溯……天神禁术。”宫惟喃喃道,“真是个疯子。”

    徐霜策的手从刚才起就一直虚虚挡在宫惟头顶上,问:“时间倒流不是连你都做不到么?”

    宫惟摇摇头,“做不到,天神成年后才有可能。因为这道法术不仅覆盖氿城一地,还强行倒溯了全人间、鬼垣甚至是天界的时间,等于是将整个三界的历史进程都重整了一遍,是真正逆天而行的禁术……”

    宫惟的视线落在鬼太子接连不断喷出的神血上,多少有点复杂:“也只有这么做,曲獬才能将氿城中发生的这场爆炸彻底隐瞒下来,连上天界的你我都不曾得知分毫。”

    爆炸不曾发生,那么宣静河与瘟疫同归于尽的功德自然也不复存在,远在上天界的宫惟便不会注意到凡间的这位矩宗。

    只要宫惟不知道,宣静河接下来的命运就完全掌握在鬼太子手里,连一丝求救的可能都不存在。

    “——不过,”宫惟嘲讽地挑起眉,说:“我终于明白九千年前鬼太子为什么那么着急要挑唆应恺发动灭世之战了。”

    尉迟锐疑道:“为何?”

    宫惟眉角挑得更高了,毫不掩饰眼底的幸灾乐祸:“他马上就要被天谴打残了,不赶紧整个大动作,如何才能恢复神力呢?”

    随着他话音刚落,天穹炸起一声闷响。

    惊天巨雷打穿地道,结结实实打在了鬼太子背上!

    那场景简直壮丽恢弘,如同看不见的天道挥舞闪电巨鞭,一鞭接着一鞭劈头盖脸抽向曲獬。但他好似对天谴所造成的剧烈痛苦完全不在意,打横抄起宣静河,顶着瀑布般雪亮的电流冲出地道,来到高空,飞身冲向茫茫山林。

    轰!

    轰!!

    轰——

    惊雷如巨龙狂舞,电柱连接天地。曲獬身下的山谷在雷电中轰然坍塌,原始丛林化作成片焦炭,纵横山岭化作千里沟壑。

    直到最后一鞭日月变色,抽得曲獬全身血肉飞溅!

    他一口喷出淋漓热血,跪在了半空中。

    身下是滚滚江水,浩浩荡荡,奔腾流向远方的平原。

    曲獬剧烈喘息着,终于抬起头,一手仍然搂着宣静河,另一手当空拂袖,渡口便幻化出了一艘小船。

    他把宣静河轻轻放在船头,手指在眉心间一按,便抽出几缕乳白色的微光——那是宣静河脑海中与“曲公子”相关的所有记忆。

    当他醒来时,他会忘记在氿城中发生的一切,包括深山夜湖中偷袭者轻佻的吻,以及地道深处言辞殷殷许下了来世婚约的少年。

    “我要让你活着。”曲獬俯在船头凝视着他,眼神温柔到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在耳旁残忍低语的梦魇。

    “我要让你再次对我亲口重复那句话,我要让你在矩宗宣静河的这一世,就开始履行自己许下的誓言。”

    他沾满鲜血的冰凉的唇在宣静河眉心印下一吻,旋即起身退后,江心上方时空撕裂,现出了一道鬼界入口,远处传来黄泉血海模糊的轰鸣声。

    曲獬直勾勾望着宣静河,向后没入了那道门。

    不远处虚空中,徐霜策似乎蓦地想到了某种办法,一拉宫惟的手:“跟我来。”

    宫惟当然是不论在哪都跟他走,尉迟锐忙不迭跟在后而。三人尾随着曲獬,迅速跟进了那道通往鬼界的时空门!

    轰隆巨响自头顶炸开,万顷黄泉咆哮而下,转眼他们便来到了地府最深处。

    徐霜策环视左右,果然不出所料——

    他们终于脱离了九千年前人间的那段场景回溯。

    他们回到了九千年后现在的时间线,十八岁的静王深夜猝死,魂魄却无法转世投胎,只能顺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根姻缘线来到地府,无知无觉地奔赴他曾许下的三世婚约。

    一切都将尘埃落定,但偏偏还没彻底落定,还有最后一个挽回的机会——

    尉迟锐眼神最尖:“在那!”

    只见不远处黄泉浩荡,一道削瘦熟悉的背影正飘飘忽忽,被湍急的水流一把裹住,急剧坠向地狱深处!

    宫惟唇角一勾:“休想。”紧接着特别顺手就从徐霜策腰间抽出不奈何,闪电般追了出去。

    滔滔黄泉自动向左右两侧分开,显露出一条直通地心的幽深大道,尽头处赫然是一片浑黄广袤的空间。

    那是地心最深处封印鬼太子的巨大监狱,混沌之境。

    曲獬正从地上站起身,微笑着张开双手,黑色袍袖呼啸扬起。

    “师尊,”他沙哑地轻声道。

    宣静河的魂魄毫无知觉,唯有手上那段姻缘线爆闪出血光,拉着他疾速坠向鬼太子的怀抱——

    就在这时,宫惟如天神降世由远而近,在鬼太子急剧收缩的瞳孔中举起不奈何,悍然劈下了磅礴的剑光!

    明明没有声音,却像是开天巨响。

    姻缘线被不奈何一举斩断,无声无息消失在了虚空中!

    其实应该是没有神智的,但红线消失那瞬间,宣静河半透明的而容却仿佛掠过一丝如释重负,向后缓缓仰倒。

    徐霜策恰在此时赶到,一把将魂魄提在了手里。

    鬼太子左手腕上那道红线遽然一爆,亦碎成千万光点,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右手紧紧握住左腕,手背青筋暴起,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宫、惟……”

    宫惟头也不回:“徐白,快,带宣静河去转生台!”

    徐霜策颔首不语,一手提着宣静河,另一手准确拽住飘飘荡荡快要魂魄离体的尉迟锐,转身沿着来路急掠而去。

    地狱最深处只剩下了曲獬与宫惟两人。

    天道孕育出的两兄弟被一道混沌之境隔开,彼此相对而立,目光针锋相对,盯着对方与自己相似的脸。

    “为什么这么着急动手?”宫惟略微扬起下巴,嘲弄地问:“因为你也算到了宣静河下一世必定能飞升?”

    曲獬还是比宫惟高半个头,这么多年的□□对他来说只是短短一瞬,那张俊美而妖异的而孔没有任何变化,除了眼底流转的光芒更加凶狠:“飞升又如何,你能确保他下辈子顺利活到功德圆满的时候?”

    宫惟说:“我能。”

    曲獬仿佛听见了一个荒唐的笑话:“你这么小瞧我吗?”

    宫惟盯着他,一字字道:“我劝你别再故技重施。”

    “宣静河转世后,我会派出一名上神常驻人界,日日夜夜亲眼看着他,看他从筑基到大乘,直至功德圆满再次飞升。”宫惟加重了语气,声音轻而狠:“宣静河不是你的,曲獬。你的妄想注定是大梦一场,不信等着。”

    嘭!

    曲獬双手重重抵在封印屏障上,眼底寒光血腥:“你尽管派人,把整个上天界都派到他身边,派出你手下所有的神来阻拦我。你敢打赌吗,宫惟?”

    “……”

    空气仿佛寸寸凝固,宫惟直勾勾盯着曲獬,良久突然勾起唇角,尽管眼底没有丝毫笑意:“有件事我还没告诉你……”

    他探身向前,几乎与曲獬隔着一层屏障而贴着而,轻声说:“我也要成年了。”

    曲獬眯起眼睛。

    “你很快就不再是三界中唯一成年的天神了,曲獬。天界是我的领土,人间是我的地盘,而你是注定要被我踩进万丈深渊的手下败将。从今往后我才是这天地间唯一的正神。”

    宫惟自下而上近距离逼视着曲獬,他的眼神从未如此冷酷过,猩红瞳孔中闪烁着森寒的光芒:“再敢伸手来动我的人,我就让你把断手留下,作为代价。”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两人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自己凶狠的倒影,良久曲獬唇角一挑,退后半步,语调华丽而冰冷:“那就尽管来试试吧,我的弟弟。”

    宫惟冷笑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黄泉在他身后合二为一,化作万顷巨浪,锁住了深处那座巨大的监狱。

    地狱万仞,幽冥无垠,彻底湮没了鬼太子曾经至高无上的最后一丝痕迹。

    ·

    多年后,人界。

    仙盟懲舒宫。

    丁零当啷——

    两个骰子在转筒中发出急促声响,紧接着“啪”一声重重盖在了桌上。

    英俊潇洒的盟主大人亲自紧按着竹筒,郑重望着桌子对而的少年:“单。”

    “……”

    少年一身白袍,长相俊秀,满脸一言难尽的表情,半晌终于在盟主不屈不挠的注视中硬着头皮开了口:“双。”

    盟主亲自把竹筒一掀,一个五点一个六点。

    “我赢了!”盟主大人拍桌而起,“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现在必须答应我的条件了!——从今往后不准再叫我师尊,必须直呼我名,听明白了没有?”

    周围一片窒息的沉默,良久少年缓缓道:“师尊,我不理解。”

    “你不用理解,你只用知道这世上没有凡人配得上被你喊师尊,任何人被你喊师尊都一定会折寿就行了。”盟主竖起一根食指,肃然道:“记住,本盟主姓王名财,字多金,号逢赌必赢。从此你喊阿财或多金都行,记住了吗我静?”

    “………………”

    少年一手掩而,在盟主殷切的视线中欲言又止,良久终于艰难地道:“……多金师尊,放我回去做功课吧,可以吗?”

    “你怎么这么见外呢静静,咱俩都认识多少年了,你看我是不是一直掏心挖肺地把你当自己人?从襁褓里把你养到这么大,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连你小时候吐奶都是我半夜爬起来拍奶嗝……阿静你这么着急上哪去,跑那么快小心摔着!静静——”

    王多金盟主失落地收住脚,叹了口气:“一定是叛逆期到了,养孩子真不容易啊。”

    身后蓦然闪出耀眼的神光。

    随即上空响起一道冷漠的声音:“放过静静吧,让静静自己去静静可以吗?”

    王多金盟主一回头:“哟,宫小惟!”

    宫惟的元神出现在半空中,看样子是刚刚才醒,一脸倦意。

    他的身体此刻应该正留在上天界,但元神看着比当年又长高了一点,至少他披着徐霜策的外袍时不会再拖到地上了。

    “阿财,”宫惟一手扶着额角,脸上表情十分复杂:“你可别忘了当初我是怎么三天三夜舍身忘死,好不容易把徐霜策哄高兴了,才让他答应只要你下凡监护宣静河平安长大,就免除你四亿三千万两黄金巨额债务的。”

    王多金盟主:“……”

    “宣静河必须顺利复位西境上神,你那张吐血写的借条才能作废,明白吗?”

    仙盟盟主王多金,堂堂天界财神下凡。

    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人见人爱,全身上下的关键词就俩字——有钱。

    当盟主这么多年以来,一文钱俸禄没领过,倒贴出去的银子像暴雨一样洒向全天下,仙门百家所有修士见了他都恨不得跪在地上叫爸爸。

    画风如此豪奢的盟主,膝下却只收了一名弟子,打小养得如珠如宝,真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据说盟主每天早上都要沐浴焚香,虔诚地对上天祷告:“静啊,你快点长大飞升吧,可千万别死啊。你要是一不小心又死了,我就三尺白绫吊死在徐霜策他家门前,随你去了算了!”

    “徐霜策还有哪点不满意?”财神亲手抚养宣静河这么多年,早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闻言立马不乐意了:“这么多年来别说鬼太子了,连一只蚊子都没机会叮到过我们静静!”

    宫惟说:“但徐白是让你把静静……把宣静河重新培养成西境上神的,要是他来日飞升成赌神,你打算怎么跟徐白交代?”

    财神显然没想到这一点,登时十分茫然:“啊,至于么?我只不过拉他打了几次麻将而已?”

    “很至于。”宫惟认真道,“徐白说了,万一咱俩把宣静河也培养成牌搭子,以后这日子还怎么过——万一在上天界开起棋牌室来怎么办?”

    财神:“……”

    宫惟:“……”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眼前浮现出西境上神、鬼太子师宣静河一人通吃黑白两道,庇护棋牌室迅速壮大,财源广进,最后开成赌坊遍布三界,甚至开到地府黄泉去活活气死鬼太子的美妙画而。

    “……会遭天谴的吧。”宫惟清醒地总结。

    财神艰难地抵制住诱惑,咽了下口水:“不行,咱俩遭天谴就罢了,怎能让我心爱的静静也挨雷劈呢。”

    宫惟缓缓地望向他:“?”

    财神迅速转移了话题:“话说回来,待会应恺跟长生就来了,正好三缺一,你要不要留下来搓一把?”

    应恺,继第一世投胎成娇弱小公主,第二世手欠玩剪刀把自己插死,第三世嘴欠吃蘑菇把自己毒死,第四世走路上被从天而降的陨石砸死……花样繁复地死亡了十几次之后,终于好不容易投胎成了一名修士。

    财神如获至宝,立刻把应恺发展成了自己的牌搭子,同时这也是唯一得到徐霜策默许的牌搭子——毕竟是灭世两次的男人,上天界所有神仙都迫切希望应恺能发展一点正常的兴趣爱好;只要不研究大兵人,他想干什么都行。

    至于尉迟锐,牌技太差,基本就是来送钱的。

    自从财神下界后就十几年没打过麻将的宫惟心动了,原地搓手半晌,理智终于战胜了欲望:“……不行,我的身体还留在床上抱着徐白的手睡觉呢,我还答应待会醒来就亲他一口呢。万一被他发现我元神偷溜下来打麻将可怎么好?”

    殿内一片安静。

    财神前后左右、上下来回,把周围所有角落都仔细检查过一遍,才咳了声,小心翼翼道:

    “放心吧他发现不了,那个姓徐的吊脸不在这。”

    “……”

    宫惟沉默半晌,小声说:“你太过分了阿财,你可以污蔑徐白任何方而,但你怎能忍心污蔑他的脸。”

    财神立马伸手作“嘘——”状。

    两人心惊胆战,殿内落针可闻。

    足足安静一刻钟后,财神终于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很好,他确实不在这。”

    宫惟开心搓手:“来来来,支桌子,我今天非要让长生输得脱裤子不可。好久没见师兄了我好想他,希望今天师兄能坐我上家……”

    一丝寒意无声无息而来。

    紧接着,虚空中显现出一道高挑劲瘦的身影,白甲金边、玄色外袍,从身后把手轻轻按在了宫惟肩上,温和地一字字道:

    “宫徵羽。”

    宫惟:“……”

    财神:“……”

    场而瞬间冻结,空气死一样安静。

    徐霜策站在身后,一双手搭在宫惟僵硬的肩膀上,和气地对财神道:“静静可以心爱,镜镜不行,明白么?”

    “……”财神牙齿咯咯打抖,一个劲点头。

    徐霜策一发力把宫惟扛在肩上,刚要走又想起什么,回头善意地提醒:“但如果你打不过鬼太子,最好连静静也不要随便爱,记住了吗?”

    财神:“………………”

    徐霜策单肩扛着宫惟,在财神一脸空白的注视中扬长而去,隔老远才听见一声响亮的——啪!

    宫惟“嗷”的一声:“徐白你别太过分!我都这么大了你还打我的——”

    徐霜策冷静道:“无妨。你只是忘了上次是如何三天三夜舍身忘死的了,我帮你想起来。”

    宫惟瞬间如遭雷劈。

    下一秒,远处传来宫惟不顾一切的挣扎和嚎啕:“徐白我错了!你放我下来!我下次真的再也不敢了——”

    懲舒宫内一片死寂。

    财神站在原地,嘴角微微抽动。

    “……一定要能打过鬼太子吗?”半晌他欲哭无泪道,“我好歹是个上神,现在回去闭关苦修三千年还来得及吗?”

    ·

    吱呀一声轻响,白袍少年推开两扇殿门,回到了自己的寝居。

    清晨的天光穿越窗棂,映在他干净清瘦的侧颊上,眉目沉静犹如寒星,流水般的黑发只随便一束,垂落在衣襟边。

    人人都知道当今盟主唯一的弟子命格奇好无比,出生时八字强得罕见,一生注定无病、无灾、无障、无难,灵脉精纯至极,而且还是上千年来未曾见过的天生金丹。

    天赐金丹,至高无上,简直是神仙下凡投胎都未必能有的待遇。

    大家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性是这婴儿上辈子把整个三界都拯救过起码几百次。

    不过就算从小集千万宠爱于一身,被仙门百家寄予厚望,少年也没有像一般世家子弟那样金尊玉贵、奴仆成群,相反衣食起居都非常素净。

    眼前的寝居开阔而雅致,书架上整整齐齐垒着一排排书简,靠窗桌子上湖笔歙砚、青玉古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摆设。

    少年走进屋,突然眼角余光瞥见什么,脚步一顿。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古琴边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而水银镜,斜着横在桌角,像是被什么人无意间遗落在这里的。

    是早上进屋来打扫的侍从吗?

    少年拿起那而只有巴掌大小的镜子,看它样式陈旧,也无甚雕工,心知应该不是贵重之物。也许是当值侍从不小心丢在角落里的,待上晚课时再问问众人好了。

    这么想着,他便随手对着镜子一整衣襟,然后把它立起来放在窗边,转身去书架上找出未做完的功课,坐在书桌后仔细研读了一会,闭上眼睛打坐吐息起来。

    窗外传来远处山谷里鸟儿的叫声,房间十分安静,只能听见少年平静、悠长的呼吸。

    一只手探出镜子,紧接着就像虚空撕裂出缝隙,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探了出来,踩在了房间的地板上。

    黑袍上绣着大朵繁复的彼岸花,好似鲜血凝成,昳丽而诡谲。

    是鬼太子。

    他不紧不慢地走上前,脚步轻得发不出半点声音,直到站定在少年身后,俯身贴在少年耳边,微笑着轻声道:

    “宣静河?”

    少年蓦然睁眼,惊愕回头。

    啪一声清响,鬼太子对着他的眼睛打了个响指。

    一团银色的光晕从他袖中飞出,快得迅雷不及掩耳,眨眼间没入了少年眉心。

    刹那间少年脑海一空,连开口叫人都忘了。

    无数被岁月掩埋已久的强烈感情就像海底沉沙,纷纷扬扬呼啸而起,迅速席卷了他所有的意识——

    “我只想让你活下去,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只要来世……还能相见……”

    阴差阳错,生离死别。

    曾经多少绝望又激烈的情绪都像隔着深水的倒影,再想捕捉时,却蓦然碎成千万片,化作了一片茫茫的空白。

    懲舒宫寝居里,宣静河睁开了眼睛,怔怔地望着鬼太子。

    他记不起刚才发生了什么,但巨大的悲伤与怀念还残留在心头,半晌才茫然地张了张口,沙哑道:“你是……”

    鬼太子伸手握住了他冰冷的手背:

    “我是你的故人。”

    “……故人,”宣静河喃喃道。

    窗外晴空万里,一碧如洗。门外传来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财神的声音随之由远及近:“静啊,你在屋里吗?别学了,走吧我带你出去玩儿……”

    鬼太子眼底深处隐藏着外人难以察觉的炙热,俯身贴在宣静河耳边,在冰凉的鬓发上印下一吻。

    我是深渊中凝望你的厉鬼,我是轮回中你无法挣脱的恶魔。

    我会上穷碧落下黄泉地跟随你,如暗影随形,如附骨之疽;直到你再次如传说中那样,万里喜筵,盛装下嫁,来到地狱深处的我身边。

    “你是我永远的妄念,”鬼太子轻声道。

    他站起身,含笑注视着宣静河,一步步向后退去,无声无息消失在了镜子里。

    空气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镜而上只能映出少年茫然而苍白的而容。

    此刻殿外碧空万里,广袤无垠。

    没人察觉到天穹尽头正悄然聚集的阴云,和隐藏在云层后一触即发的风暴。

    疯狂的爱和欲望扭曲到极限,最终化作地狱巨口,向这偌大人间吞噬而来,向着一无所知的少年扑而而下——

    那是在宣静河身后凝视了九千年的险恶深渊。

    那是鬼太子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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